職業電競選手 鼠標鍵盤上的追夢者
DUNE戰隊在比賽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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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顧2018年的電子競技圈,可以用沸騰一詞來形容——8月,雅加達亞運會上,首次列入亞運會表演項目的6項電競比賽中,我國選手拿到了兩金一銀;11月,2018英雄聯盟全球總決賽上,我國IG戰隊3:0大勝對手,斬獲總冠軍。
2022年的杭州亞運會上,電子競技將首次列入正式比賽項目。早在2003年,國家體育總局將電子競技列為第99個體育項目。次年,河北電競協會成立,成為全國首批省級電競協會之一。2014年,石家莊也成立了電競協會。
日前,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初步確定15個擬發布新職業,其中包括電子競技員。
一度被家長視為洪水猛獸的網游,其實并不同于電競這項運動。在電競從業者眼里,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職業?這些職業電競選手又是一種怎樣的生存狀態?
克制和進步,是職業電競選手的標簽
任澤楠2019年的第一場比賽兩贏一輸,賽事規則是小組第一才能出線,雖然是河北省賽區冠軍,但他和隊友就此止步。
輸得并不難看,任澤楠擔任隊長的DUNE戰隊,輸給了浙江GD戰隊。GD戰隊從小組賽就一路躥紅,終將選拔組冠軍收入囊中。
這場賽事是1月4日至6日在成都舉行的2018全國電子競技公開賽(簡稱NESO)。NESO是國內采用全運會賽制的綜合大型電競大賽,選拔組和邀請組的選手,幾乎囊括了全國電競圈的頂尖高手。
“哪怕是圍觀一下,都覺得收獲頗多。”任澤楠感慨。
這位1996年出生的小伙兒,讀大學期間就加入了DUNE戰隊,是目前河北為數不多的職業電競隊員。
半年前,DUNE戰隊從石家莊北二環的一處租賃訓練場,搬到西兆通一套兩層別墅里,像一支小號的競技體育訓練隊,他們同吃同住同訓練。
這里執行著全國大多數職業電競隊的作息:11時起床,次日凌晨2時熄燈。一致的作息有助于電競隊能同時在線,進行捉對廝殺訓練。
習慣認知中,網癮少年的沉迷,在職業戰隊的訓練中完全不存在。克制和進步,是職業電競選手的標簽。
“線上訓練效果差于線下,就像你在家訓練和在體育館訓練不一樣,所以大家集中起來練。”任澤楠身材瘦高,他慣用的鼠標靈敏度相對不高,手速控制在每分鐘200次有效點擊,隊友的快操作能達到每分鐘300次,這意味著作為一名職業選手,點擊鼠標,低也能達到一秒3次以上。
“一般一天14小時左右的訓練,為了讓肌肉形成記憶。”DUNE戰隊教練成梓坤介紹。
長時間高頻操作,使所有的電競選手都會有職業病:手腕疼、手指腱鞘炎、頸椎不適和腰部勞損。
任澤楠說,幾年下來,他也會感覺手指發麻。戰隊會要求選手訓練之余加強身體鍛煉。
電子競技有太多和其他競技體育項目的相同之處。國內一線電競俱樂部也在向傳統體育學習,為戰隊配備理療和心理健康等專業人員。
很多人認為電競戰隊的教練是教人怎么打游戲,“實際上教練承擔的是對隊員的引導和制定作戰計劃。”成梓坤扎著時尚的小辮,額前的一縷頭發時不時擋住眼睛,他邊說話邊往耳邊梳理。
“就拿英雄聯盟說,比賽開始前,每個隊可以選擇禁止對方選用幾個英雄,我方也會有英雄被禁用。那就要根據對手的作戰特點選擇性禁止,既要保證自己的攻擊力,還要限制對手的攻擊力。”成梓坤說,90秒倒計時結束前做出的布局安排,有時就會決定輸贏。
這與排球等比賽項目中,教練根據賽場變化制定賽前作戰計劃驚人類似。換句話說,電競比賽完全是一場在斗智斗勇又靠實力說話的競技。
賽前的戰術部署,來自教練的經驗,以及觀摩全國乃至全球的戰隊比賽,和對方戰隊的比賽錄像。“我們還在起步階段,大一些的戰隊會配備數據分析師,分析對手的作戰習慣和得分點。”成梓坤目前還要兼顧這項工作。
集中訓練,還要解決一些生活問題。領隊錢博描述自己是隊里的“管家婆”,隊員的吃飯、睡覺、外出比賽和賽事組織方的溝通,都由他負責。錢博很認可自己的工作,但成梓坤和任澤楠則“揭露”他忘交電費,曾導致全隊斷網斷電。
這群平均年齡不超過25歲的年輕人,言語中,不乏互嘲和調侃,語速快,思維跳躍,對所從事的電競工作,他們希望被稱為電競運動員,而不是打游戲的。
需要天賦,更需要團隊合作
李拓近半年接到來自親朋的咨詢電話明顯增多,“都問,家里有孩子特別愛玩游戲,能不能讓我們給看看,是否適合走職業路。”
李拓是河北省電競協會常務副秘書長,也是石家莊電子競技協會主席。在他看來,“成為電競職業選手的概率不亞于考入清華北大。”
DUNE戰隊去年試訓了六七位選手。“其實能到隊里試訓,已經是我們從大小比賽中選了一輪,但能否走得更遠,除了操作水平,還要看選手的心態和大局觀。”成梓坤說。
電競選手的操作水平,其實就是手腦合一。
“手腦合一,完全是天賦,說白了就是反應速度。有人天生反應快,想到了馬上就能從鼠標和鍵盤上操作出來。很多人練十年也未必練出來。但是天分高的選手,幾個月可能就嶄露頭角。”成梓坤說,石家莊舉行的電競比賽,不管大小,他一定到場,就為了尋找有潛力的電競苗子。
體現在手速上的天分,會隨著年齡增加而下滑,“18-23歲是電競選手的黃金年齡,這以后,選手經驗豐富了,但是反應跟不上了。”周雋是一線電競選手中為數不多的80后,這和他參加的電競項目有關,FIFA項目對比賽經驗的要求比技術高,遇到40歲的選手也不意外。
戰隊吸納一名新隊員的另一個評估項目是人品和心態。
2017年底在京津冀高校電競海選賽中,任澤楠第一次參加英雄聯盟5人團隊賽,電競比賽賽場山呼海嘯的氣氛絲毫不亞于足球等傳統競技比賽。任澤楠不習慣被嘲諷,面紅耳赤差點和對方打起來。這種干擾帶來的心態變化,很可能會導致選手“出師未捷身先死”。
到戰隊試訓的年輕人,殺上幾局,戰隊會給出去留意見。“人品和技術同等重要,畢竟這是團隊作戰。”成梓坤說,網吧里玩游戲的青年高聲叫喊,出言不遜,在電競比賽中并不被認同,大型電競比賽選手都相對安靜,不允許有任何干擾對手的舉動。“投入比賽的人會不自覺暴露出比賽習慣,如果愛說臟話、喜歡指責隊友,對不起,我們不歡迎。”
任澤楠2014年開始接觸英雄聯盟項目,在單人排位賽上,兩年不到就打到了強王者段位。
當時英雄聯盟一個區幾十萬游戲玩家,全服28個區,只有200位強王者。因戰績突出,2017年,任澤楠受邀參加騰訊LOL“對決巔峰”,又在集體戰中擊殺了現IG戰隊的一位高手the shy,震動電競圈。
習慣單打獨斗的任澤楠,加入DUNE戰隊后,很長時間都認為是一己之力在帶領隊友打,隊友要圍繞自己來配合。“制定好的戰術會因為我而被迫改變,導致隊友被我的戰術拖累。”
成梓坤多次就這事兒和任澤楠溝通。“現在我學會了合作,想成為職業電競選手,就得全隊配合,一個人不能完成比賽。”
即使擁有上述天分,眾多的電競愛好者還要等待職業電競隊的挑選。范佳旗就是其中之一。
他是2018NESO河北賽區王者榮耀項目的冠軍隊隊員,和DUNE戰隊隊員有一兩千元的基礎工資比,范佳旗和他的隊友相當于電競圈的“個體戶”,自收自支。每次比賽,甚至連隊友都要自行組團。
“有時候車票和住宿還得自己墊。”佳旗剛滿18歲,他的父母在石家莊經營一家五金店。這次贏得河北賽區冠軍的YL戰隊,取自“贏了”二字的拼音首字母,但全國賽,他們輸了。“從成都回來就特別感慨,什么叫強中更有強中手。”
YL戰隊中5人都是學生,為了配合自發訓練,幾個人要把每晚19時到20時,22時至23時的時間騰出來,其中一人有事,訓練就不能進行。“這和職業戰隊根本沒法比。”范佳旗咧咧嘴。
范佳旗毫不掩飾成為職業電競選手的渴望,同時也不掩飾這份渴望的憂慮。“還是要把學歷拿到,萬一不行,還能做個電競主播或者找其他工作,畢竟職業選手這條路太難。”
還面臨社會和家庭,甚至學業的壓力
任澤楠已經開始考慮轉型問題,23歲的年齡關卡就在眼前。“戰隊里我算年齡較大的,現在談了女友,開銷也不小,電競收入有點吃不消。”
范佳旗幾年來贏得的比賽獎金,高的一次不過5000元,扣除所得稅后,五個隊友每人分得了800元。2018年全年的比賽獎金收入,總共3000元。
和IG戰隊奪冠豪取500多萬元的賽事獎金比,DUNE戰隊參加省級比賽獲得的獎金可謂九牛一毛,即使加上俱樂部在戰隊獲獎后的追加獎勵,對于一名步入社會的年輕人來說,也算不上寬裕。
作為戰隊的經理,王洋感慨近期為戰隊拉贊助不再像過去那么難,這次前往成都參賽還有了服裝和飲品兩家贊助。但能像其他體育賽事一樣獲得收入維持運轉,他也不知道路還有多遠。
成梓坤拍著錢博的肩膀調侃,“我們現在睡在電競夢想上,不然會‘失眠’。”
不是每個電競選手都能把夢想當飯。
“好幾次了,剛磨合好的選手突然家里給找了工作,走了。”成梓坤兩手一攤,“收入是一方面,職業電競隊員還面臨社會和家庭,甚至學業的壓力。”
電競選手迎來的改變,也在改變著他們身邊人的看法。
DUNE戰隊每入職一名新成員,都會邀請新成員的父母到戰隊訓練場觀摩。“讓家長知道他的孩子在干嘛,我們是一群職業選手,不是一群玩游戲的。”錢博說。
入職的電競隊員,大多能獲得家長哪怕不支持也不會反對的默許。但讓每個電競選手回顧成長經歷,幾乎都能說出兩三件家長強烈反對的事件。
“受邀去參加騰訊決戰巔峰前,被家長拔過網線,切斷過電源,敢怒不敢言啊。”任澤楠笑著回憶,受邀回來之后,家長從網上看了他的報道,給他升級了一臺6000元的電腦,算是無聲的鼓勵。
然而,這種罕見的速成案例,并不能成為酷愛電競少年們的奮斗目標。幫他們認識到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職業選手,正在納入李拓和電競協會的工作范圍。
李拓籌劃和石家莊法商中等專業學校聯手開設電競專業,“選拔人才是一方面,更重要的是,打破大多數人的電競夢。”李拓說,事實證明,職業電競之路萬里挑一,在班里是游戲高手,但跟職業電競選手比可能還相距甚遠,把電競愛好者集中起來,讓輸贏的事實幫助電競愛好者認清現實,“這要遠好于他們認為自己懷才不遇,堅持一條道走到黑四處碰壁。可以有新的選擇。”
新的選擇,可以繼續和電競有關,比如像成梓坤和錢博一樣,從電競選手轉為電競的管理人員。
2016年,教育部公布《普通高等學校高等職業教育(專科)專業目錄》增補了13個專業,自2017年起“電子競技運動與管理”成為新增專業。
2018年,石家莊市第一職業中等專業學校聯合石家莊市電子競技協會,開設了這一專業,招收了第一批學生。新專業面臨新問題,“先說教材,市面上電競相關的教材非常匱乏,即使有,也相對滯后。電競發展太快,一款電競項目,每年都會更新,現在這個問題還無法解決。”李拓說。
除此以外,電競專業的師資也面臨缺位,“戰隊里懂行的可能不會教,會教的老師,未必是電競行家。怎么把職業的和專業的結合起來,還需要探索一段時間。”李拓對電競的未來很樂觀,“畢竟我們這些人,都有夢。”
■采訪手記
他們是這樣一批電競人
成梓坤戲稱,DUNE戰隊里的電競運動員,存在不同“版本”——他和周雋是電競1.0,錢博是電競2.0,任澤楠和范佳旗是電競3.0。
這樣的比喻一方面是根據年齡,一方面是根據所經歷的電競發展歷程。
80后周雋,曾在2010年獲得過FIFA項目全國八強,但這一成績并未打消身邊人認為他不務正業的看法。
比賽少,大氣候不好,周雋甚至沒敢想過靠電競吃飯,一度賣游戲機養活自己。這經歷和1996年出生的成梓坤如出一轍。
當時國內成型的電競隊,鳳毛麟角,絕大多數的電競愛好者,甚至摸不到職業電競的大門。
成梓坤輾轉在石家莊各大網吧,網吧提供機器,成梓坤組織戰隊,通過小型比賽實現網吧收獲人氣而他有機器可練的雙贏。
“每次比賽,身后都圍滿了人。人多,味兒都不對了。”成梓坤開網店倒賣游戲點卡、替人代練,“窮的時候,就在網吧過夜,不就是瞇一覺嘛。”
這個反應飛快的大塊頭聳聳肩,“就是喜歡電競,哪怕不打比賽,和電競沾邊,也愿意干。”
1991年出生的錢博曾經也是一名電競選手。他被成梓坤調侃為“中二青年。”
2011年,錢博經家人安排到晉州一家手套廠設備科工作,住單身宿舍很無聊,他常去網吧玩電競打發時間。
2012年,IPL5世界總決賽,我國WE戰隊奪得IPL5總決賽冠軍,轟動了當時的電競圈。
錢博說,看完比賽,幾天沒睡好,“總覺得我也得為電競干點啥。”錢博眼睛不大,說到這,小眼睛變得亮亮的,“我要組織個戰隊,我要去參加全球比賽,我要為國爭光!”
一時腦熱,錢博辭職組隊。
殘酷的現實是,未經訓練的戰隊,幾乎打一場輸一場,兼任領隊和選手,面對只出不入的狀況,錢博力不從心,戰隊隨后解散。
他不甘心,又應聘到另一家戰隊,幾個月后再次黯然退出。此時,錢博過了23歲的黃金年齡上限。他當了一年程序員,還做了一年獸醫。“烏鴉(成梓坤外號)喊我入伙時,當時就覺得,電競的那點小火苗,壓下去幾年,蹭一下又起來了。”
“真的,哪怕不上場,就在底下看著隊員打,現場那種氣氛,都讓我覺得渾身充滿力量。這就是電競運動的魔力吧。”錢博推推眼鏡,“所有競技運動的發展總得有蹚路的,哪怕我們這一代的努力,能讓后來者好走一點呢。”
石家莊信息工程學院的食堂,為還沒放假的學生只開了幾個窗口,女播音員反復提示學生,吃完記著收餐盤。
范佳旗細長的手指絞來絞去,他用電競比賽積攢的獎金給父母買了點禮物。2018年在正定舉行的一場比賽,戰隊慶祝勝利聚了個餐,剩下幾十塊錢,范佳旗一沖動,打車回家,徹底花完。他反思,“應該留著,萬一明年還有比賽,能當路費呢。”
事實上,在成都比賽時,DUNE戰隊就非常照顧這位后起之秀,包車、就餐時會帶上YL戰隊成員。
在河北省電競協會常務副秘書長、石家莊電子競技協會主席李拓看來,發展河北電競,需要電競圈擰成一股繩相互幫助。
李拓玩的第一款游戲,00后們可能都沒有印象,那是1995年價值幾百元的一臺小霸王游戲機,簡單的操控已經讓他和小伙伴們著魔。
兒時的記憶,一度推著李拓大學畢業也從事了和游戲有關的工作—游戲策劃。2013年,他進了國企,按部就班,一個月領六七千元的工資,可就是覺得日子有點遺憾。
2014年,他成立了石家莊市電子競技協會并擔任主席,把石家莊幾個時代的電競人才聚攏起來。
2016年10月,河北省電子競技協會承辦首屆京津冀電子競技邀請賽;2017CEST中國電子競技娛樂大賽英雄聯盟項目全國總決賽在河北舉行;2017年,CHINA CUP冠軍杯在河北落幕……國際性電競賽事的接連舉行,不斷推動河北電競人的競技水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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