編者按:
他們收入微薄,卻承擔著繁重的教學任務;他們生活清貧,卻依然對貧困地區的教育事業熱情不減。在我國一些偏遠的農村中小學,由于師資力量不足,至今仍有一些工資微薄的代課教師擔負著繁重的教學任務。據教育部新公布的數據顯示,目前全國農村代課教師達21萬人。僅甘肅省的代課教師就有3.2萬人之多,占當地農村中小學教師的28.2%。
根據有關政策,代課教師將逐步被清退。他們的生存狀況如何?對未來有什么考慮?內心又有著怎樣的期待?前不久,《半月談》特派記者走訪了這一為偏遠農村地區教育事業做出莫大貢獻的群體。
“哪里是我的歸宿?” ——一封代課教師的來信
半月談編輯部:
我是大山里的一名普通代課教師。我想把我這些年的經歷、想法、煩惱給你們說一說。
我今年39歲,大專學歷,家住甘肅省舟曲縣立節鄉立節村。1997年11月我被招聘為舟曲縣巴藏鄉溪嶺小學代課教師。溪嶺村地處立節、巴藏、大峪、曲瓦四鄉交界的大山深處,是一個貧窮、偏僻、落后的小山村,地勢高,冬季漫長寒冷,每年從10月份到第二年的4月份,經常是大雪紛飛,天寒地凍,尤其對面的陽布梁,一年中只有農歷的6月,山頂的積雪才能化掉。
溪嶺是一個屬巴藏鄉管轄的自然村,有793名村民。從立節到溪嶺,延伸著一條彎彎曲曲的15里山路,山陡路滑,上山得走3個多小時。
初到溪嶺小學時,只有一、二兩個年級,32名學生,校舍是6間群眾集資修建的土木結構的房屋,一到雨雪天就漏個不止,桌椅是20多年前的,學生買作業本是用雞蛋到小賣部換來的,村民們吃的鹽、大米等也是用小麥、大豆去交換。看到天真可愛的孩子,望著純樸、善良、憨厚的農民,我覺得這里需要我。我選擇了留下任教,雖然條件很艱苦。
我剛到溪嶺時,村民們文化素質普遍不高,就連初中畢業生也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。我在教學中,宣傳國家的教育方針、政策,積極走訪,多方溝通,勸說適齡兒童入學,輟學學生返校,教育學生相信科學,反對迷信,保證了適齡兒童入學率的鞏固,為中心學校輸送了一批批合格的學生。同時利用假期開設掃盲班,為男女青年出門打工奠定了一定的文化基礎。
2005年是值得慶幸的一年。學校新修了8間磚混結構的校舍,開設了一、二、三年級,我的月薪也從初的170元漲到200元。村民們自己出工修建的一條三輪車能走的便道,也延伸到了山間小村。為了回家方便,我很想買一輛摩托車,但經濟拮據,父母年邁,孩子還小,不得已只好放棄。2008年6月,我的月薪漲到500元,但物價也上漲了,這個愿望還是不能實現,只能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,繼續走過春夏秋冬。風里雨里,跌跌碰碰,細算下來,我已走過了一萬五千多里山路。
一年一年過去了,近幾年曾調來3名教師,但都待了一學期就調走了,多半時間是一校一師三個班級。我教過的小學生,有的走出大山上了大專院校,有的上了衛校,有的在外成家立業,但我仍然堅守在大山深處,一教就是12年。
再多的苦我也能吃,再多的累我也能受,因為奮斗著就是生活,奉獻著也是生活。既然選擇了人跡很少的這條路,我無怨無悔。但令人擔心的是,代課教師就像無目標行走的路人,不知道走向哪里,終點在何方,哪里是歸宿?就像沙漠中的小溪,隨時都有可能干涸,而永遠見不到大海。
我很希望,我也能像大學畢業生一樣,本著擇優錄取的原則,通過縣里組織的考試,成為一名真正的教師。但我沒有教師資格證,被拒之門外。我很擔心,隨著時間推移,絕大多數代課教師將不得不和朝夕相處的學生分開,放棄自己熱愛的教育事業。
每每想到這些,我就不敢再深想,但不管結果怎樣,我走過了一定會留下痕跡,就像天上的流星,雖然短暫,總有一條軌跡。
馮輝
2009年4月2日
三位代課老師的故事
記者近在陜西省藍田縣采訪,聽三位代課教師講述了他們的故事。
李小棚:平時教學,寒暑假打工
從藍田縣城出發,經過一段坑坑洼洼的山路,終于在一個小山村看到了兩間破舊的平房,這就是藍田縣輞川鄉東桿村教學點。代課教師李小棚是這個教學點惟一的教師。現在這個教學點共有一至四年級的20名學生,采取的是復式班教學方式。
教室旁邊矗立著的殘垣斷壁是原來的教室,因為大雨倒塌了。現在的教室是村委會騰出的房子,一間作教室,一間是李小棚的宿舍兼辦公室。在破舊的教室中,孩子們的課桌椅卻是新的,李小棚說這都是愛心人士捐贈的。
1989年高中畢業后,李小棚回到家鄉六郎關村當了代課教師。20年間,他的工資從40元、60元、100元,漲到現在的113.5元。雖然要獨自承擔4個年級的教學任務,但他仍然按照教學要求,給孩子們開齊開足了課程。在他辦公桌旁的墻上貼著一張課程表,從語文、數學、英語,到自然、音樂、寫字、體育等課都有。就連原本并沒有要求的英語課,他也為孩子們開設了。沒有英語課本,他跑到城里,自己花了70多元錢,給孩子們買了回來。
李小棚說,他當上代課教師純屬偶然。1989年,在縣城中學念書的他成績不錯,但即將高考時,父親上山砍柴摔傷了,為了照顧家,他沒能參加高考。那時,他是村里惟一的高中生,于是就當起了村會計。后來,他看到村里一些孩子因為路遠沒有上學,就在村里辦起了教學點,當起了代課教師。再后來,縣里給他們村派了教師,他就外出打工。干了一個月,鄉里管教育的干部專程趕到西安把他叫回去,到另一個村的教學點任教。1998年,他來到東桿村。
李小棚的父親常年臥病在床,妻子又患有精神疾病,沒有勞動能力,兩個女兒都在上學,一家五口的生活全靠他一人的微薄收入。為了多掙點錢,每年寒暑假,李小棚都要到外面打工。他告訴記者,自己曾到火車站、蔬菜批發市場扛過水泥,當過搬運工。
3年前,他因為拾金不昧成了當地的名人。一天,他在返校途中撿到了一個錢包,里面裝著4000多元錢,還有幾張銀行卡。清貧的李小棚沒有據為己有,而是把錢包送還給了失主。事后,有人說他傻,4000多元錢夠他掙好幾年的。但回想起這件事,李小棚并不后悔。他說,我是一個老師,平常經常教育學生做人要有尊嚴,要有骨氣,只有自己下苦掙的錢花著心里才安穩,我不能言行不一。
這個學期結束后,李小棚就要被清退了。他現在有自考的大專文憑,本科的文化課也都過了,就是因為計算機考了多次都沒有過,所以本科文憑還沒拿到。要離開講臺,確實讓他很傷感,因為從教20年,他已經對講臺、對孩子們產生了難以割舍的感情。
正是因為這份感情,讓他在山區堅守了這么多年。“有人說,你一個月拿那么點錢能干啥,還不如出去打個小工掙錢多。但我就愛這一行。現在我教過的學生中已經有十幾個考上了大學,過年過節他們會到我家來,還給我女兒買糖、買水果,我感到特別心滿意足,覺得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對的。”
田菊利:收入微薄的優秀教師
在藍田縣孟村鄉民生希望初級中學,記者見到田菊利。
1985年,剛剛高中畢業的田菊利,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,成為一名代課教師,這一干就是24年。
她雖然不是正式教師,教學成績卻非常突出,所帶班級英語考試總是名列前茅。她成了學校公認的骨干教師,現在是學校初三年級英語教師并兼全校英語教研組組長。從教以來,田菊利曾多次獲得校、鄉、縣“教學標兵”、“優秀教師”、“教學能手”等稱號。
但她的工資少得可憐。從初的45元,漲到現在的120元,加上學校給她發的補助共有400多元。“雖然我每月的工資只有公辦教師的零頭,但我就愛這一行。”
丈夫曾勸她別干了,她卻說:“我錢是掙得少,但精神充實、快樂,這份感覺就是我的財富。”有人問她:“你工作這么出色,帶的班級老考第一,為什么一直沒給你轉正?”提起這些,田菊利很難受。同時,對于前景,她心里一直很忐忑。她說:“如果被清退回家咋辦?我教了24年書,看到教過的學生有出息,就特別有成就感。我干這行得心應手,回家以后我能干什么?”
田菊利說,真希望能繼續干下去,學校也希望她能留下來。“希望國家對我們這些教齡長的代課教師出臺相應的政策,讓我們能在教育事業上繼續發揮作用”。
李小鋒:“真想在講臺上待一輩子”
位于秦嶺深處的藍田縣九間房鄉柿園子村教學點,離鎮上8公里,離縣城40公里。這個教學點現有15名學生,分為一至五年級,代課教師李小鋒是這里惟一的老師,已從教17年。
1992年,高中學習成績優秀的李小鋒因家事沒能參加高考。這一年,村小學惟一一名教師嫌工資少辭了職。因為李小鋒是當時村里學歷高的人,村干部就找到他,希望他試教一年。于是,他成了村小的一名代課教師。當時,他計劃一邊教書,一邊準備參加第二年高考。但試教一年后,鄉上還是派不來公辦教師。于是,他便在村小學繼續教書。就這樣,事情一年一年地延宕下來。
1997年,就在母親催促他辦婚事的時候,未婚妻卻提出退婚。她說靠李小鋒的工資根本沒法養家糊口。一氣之下,李小鋒跑到西安打工。那年秋季開學,鄉里為村小調派了一名公辦教師。但村民們認為這個教師對工作不認真負責,商量后,村支書跑到西安找到他,求他再回來教書。李小鋒說,當時,他看到西安城里的孩子們能高高興興上學,就想:不回去吧,村里一些孩子就得一輩子放羊;回去吧,連終身大事都解決不了。考慮再三,他還是決定先回去一趟看看再說。但回到村里那天,所有的家長都站在學校里等他。有的家長說:“你嫌工資少,我們給你增加。”有的說要發動全村人給他找對象。他被感動了,再次拿起教鞭,踏踏實實地教起了書。
2007年9月,李小鋒調到鄉中心小學任教。在鄉中心小學他只教一門語文課,比起教學點的復式班教學來說,工作比較輕松,每月工資也漲到200多元。
但去年9月,柿園子村的學生家長又找到李小鋒,說是他走后,新來的老師不太適應復式教學,希望他能回村繼續教孩子們。于是,李小鋒又回到了柿園子村教學點。這樣,他的工資又降到了150元。
17年里,李小鋒共送出100多名學生,其中10人考上了大學。學生逢年過節來看他時,是李小鋒幸福的時刻。他說:“農村一個孩子走出去,就改變了一個家庭的命運,我教的學生成功了,是對我大的安慰。”
對于國家逐步清退代課教師的政策,李小鋒說:“我理解,國家的思路是對的,為了提高農村基礎教育的質量。但希望國家針對不同情況采取不同措施,不要‘一刀切’。如果有可能,我真想在講臺上待一輩子,教出更多更優秀的學生!”
(來源:半月談)